客廳裡,父親坐在門邊的竹籐椅,
手握著從湖南張家界老家寄來的信。
昨天下午郵差送信來,住址正確,
但是上面封署名李步青,
我以為郵差送錯信,
誰知父親一整個神情激動地從客廳藤椅衝到門口來,
連忙就收了信。
藉著天光,今天上午父親讀信又好幾遍。
收到信後,父親一貫爽朗笑聲不斷傳來。
嘴裡不停笑說著什麼阿凡達和哈里路亞山。
從我有記憶以來,
父親開口閉口都是當年戰時炮彈霧裡來雲裡去,
防空警報不時嚎啕作響,軍民枕戈待旦、片刻不得鬆懈。
不長眼的砲彈,
怎麼就把父親同村裡一起啃槓子頭長大的大福給送上西天。
講到這裡父親總會大笑兩聲說:
[大福連要閉上眼睛前,還不忘咧嘴大笑,
那笑聲至今還在我腦中,彷彿是
笑著我和阿東還在這裡庸庸碌碌著,
他在上面快活著。]
接著又是兩聲大笑。但總聽得出笑聲中淡淡的不捨,
父親每每說到這裡,總會停了下來。
站了起來,緩緩轉過身去,口中喃喃著:
[一顆砲彈,三種人生。]

陳家兩兄弟大福、阿東和父親都是張家界人
住在天子山腳下的頭前村。
父親十歲那年經過河邊看到男孩落水,
岸上另一個男孩焦急的嚷著,
用竹竿要撈起落水的男孩。
當時父親連想也沒想就馬上跳下河裡
把浮浮沉沉的男孩救上岸,
落水的大福調皮成性,焦急的阿東謹慎過度,
接著,陳家父母親登門道謝,
父親也被當作陳家半子一樣看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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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條河串起了三個男孩的生命。
變得更加灑脫。
三個人褲子輪流穿,槓子頭一人啃一口。
時間。空間。交織三人的童年。
幾年後,陳家遷居湖南衡陽,
抽離空間,童年故事。句點。
。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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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家在衡陽熱鬧大街上,開著一家西裝裁縫店。
那年代上裁縫店訂製西裝的,
不是黨政軍機要,不就是富商大賈。
來來去去的,陳家老爺決定讓兩個兒子從戎,
至少不必籌出路和吃穿。
就這樣,阿福和大東,穿上軍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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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7年,頭前村大旱,三餐無以為繼,
於是父親跋涉一個月,投靠衡陽遠親,拜師修繕,餬口過活。
同年,國民政府軍政部成立中央修械所,
隔年因日抗戰而遷廠衡陽。
時值大福和阿東軍校畢業,
因地緣就地分發游動修理隊隊長和副隊長。
應師傅要求,父親送了一批修繕零件至中央修械廠,
這送貨,又把兩兄弟和父親給聯繫起來。
父親的修繕技術,於是被徵召進大福的機動修理隊
隨軍隊到處修理軍械。
三個人。再度交會。

大福和阿東兩支修理隊已經在武陵山頭這邊支援了個把月,
這一天,戰況告急,槍林彈雨,
震耳欲聾的砲彈聲,血肉橫飛的支離破碎。
大福、阿東和父親在山頭上,任務是修復主大砲瞄準儀。
大福扛著準心站在炮身旁,阿東和父親兩人埋首修理著熱融的底座,
光從聲音,就知道敵軍的砲彈越射越近,
父親接過大福手上的準心裝上,鎖上螺絲,達成任務準備撤退。
父親拿起阿東和他的工具包,正要趕上前頭的大福。
卻射來一顆砲彈炸開,威力之大,
阿東和父親兩人飛得遠遠重重地摔在地上。
溫溫的液體在父親從頭頂冉冉而下,流過鼻心,舌頭嚐起來有點鹹澀。
轟然的爆炸聲後,在父親耳朵留下的餘音是全然的寂靜。
那一刻彷彿有一世紀之久。
父親掙扎著抬起頭來,眼光搜尋著四周。
喃喃地卻喊不出聲。
眼皮沉地蓋了下來。
。。。
再睜開眼時,父親不知身在何處。
只見身邊也是躺著患者,醫院吧?
父親想起最後闔上眼時看到阿福咧嘴大笑,
接著飛來砲彈,碎片散落各處,血肉模糊。
究竟大福和阿東下落如何?
護士走來: [陳大福隊長,您好!我是護士長,
武陵山頭大戰中您受重傷,大約昏迷了半個月,
受傷期間我們已經隨政府撤退至台灣。]
命運讓父親救了阿東,認識了兩兄弟,
結果武陵山頭一役,讓父親頂替大福,成為機動修理隊隊長,
跟著國民政府撤退台灣,
1943年在三張犁附近成立的聯勤四四兵工廠,
父親復原後,以陳大福的身分回到兵工廠,繼續為國效忠。
至於父親閉眼前最後見到的大福和阿東?
。。。
武陵山頭那顆砲彈炸下來,讓大福身首異處。
阿東當時僅受到點輕傷,卻為了收拾大福的殘肢,
和軍隊走散了。走了快一個月的路程,
回到衡陽卻見到家裡斷垣殘壁。
街坊鄰居打聽了許久,才知道父母走避張家界,
失去大福,家破人散,阿東咧嘴笑嘆戰爭無情。
決定褪去軍服,
接著繼續拔涉,歷經兩個多月躲躲藏藏,
終於返回偏僻的頭前村。
阿東見父母兩人因奔波重病臥床,全靠父親這邊親戚的照料。
大福的噩耗讓病情加劇,不久便撒手人間。
為感激父親這邊親戚們的照料,加上無法交代父親下落的愧疚,
阿東便決意留在頭前村協助父親家的農作。
沒多久,文革起,打垮資產階級聲浪盛囂,
阿東逼不得已,只好隱藏父親經營西裝店的資本家身分,
聽從父親這邊親戚的建議,
用著父親的名字李步青,以農家子地身分行走村里,
阿東堂堂儀表,一眼就被黨中央相中,挑選成為村幹部。
接著拔擢為張家界市的重要幹部。
也可以說是光耀了李家的祖先們。
。。。
這三十幾年來,父親沒忘了家鄉,
也老想要尋找大福和阿東下落。
80年代末開放通郵後,父親便每個月一封信,寄往大庸市
。
只不過,信老是被退回來。
原因:查無此地。
誤打誤撞才知道大庸市於1994年已經更名為張家界。
儘管改正了地名,署名陳阿東或陳大福的信還是被退回。
原因:查無此人。
果真人事全非?
昨天下午的張家界來信,
收件人署名李步青,
父親開心得很,
撤台後三十幾年來,終於有人喚起父親的真名。
父親的過去和現在,
因為這封信,產生了連結。
三十年前在頭前村的李步青,三十年後在四四南村的陳大福。
在海的另一端,
阿東的過去和現在,
也因為這封信,產生的連結。
三十年前在頭前村的陳阿東,三十年後在張家界市的李步青。
阿東捎來的信,厚厚的一疊紙。
說不完的三十年風風雨雨,無法細細數來的生活點滴。
[步青,這幾年張家界可出名的,
2008年好萊塢名導取景張家界南天一柱,
成為阿凡達片中有名的哈里路亞懸浮山,
還說這美不勝收,簡直就像潘朵拉星。
為了哄抬,居然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人員還舉辦了更名儀式,
南天一柱就這麼變成"阿凡達哈里路亞山"。
你說這事荒謬嗎?]
不過這倒底是沒有父親、阿東和大福的人生荒謬。
戰爭讓大福陪上性命、
父親離鄉背井,在四四兵工廠借著陳大福名字,開啟一種眷村人生、
阿東脫下軍服,借用父親李步青名字,躲避了批鬥,更進入新官場人生。
可以變的是名字,變不了的是命運的荒謬。
但
父親倒不是很喜歡我用荒謬來形容他的人生,
以及他和阿東和大福的故事,
儘管人事如此變化,
父親仍是咧嘴笑著,
我相信,
大福和阿東也是這樣咧嘴笑著。
我想他們的人生也就像這故事結尾一樣
是咧嘴笑著結束的。
我同凱特說了父親的故事,
她不停地揮筆記錄著,
父親的故事只是這四四南村千百個人生故事之一。
我不確定凱特會怎麼下標題,
不過既然父親不喜歡我用荒謬來描述,
或許,就用凱特建議的:
父親咧嘴笑看的眷村人生?
四四南村(台北市信義公民會館/台北市城鄉會館)
[地理位置] 台北市信義區松勤街50號
( 信義路五段世貿中心的對面, 走進莊敬路後,經過第一條巷子, 看到左手邊的灰色矮建築物群就是。)
[簡介] 1943年國民政府建為聯勤四四兵工廠,延續為眷村,現列為台北市第一個眷村古蹟,部分建築物現已改建為信義公民會館。
[吃喝玩樂套裝行程] 參觀四四南村,端看慢遊度,短可兩小時,長可耗上半天。結束後,凱特推薦南村小吃店,大快眷村小吃。
[延伸閱讀]
[凱特。美食帖] 台北信義區南村小吃店。品味眷村光陰。